大動盪與小型開放經濟─香港比競爭對手更能應付挑戰?

 

曾澍基

香港浸會大學經濟系教授

一九九九年一月十一日 (明報論壇)

 

經濟的動盪與意識形態的混亂

東亞金融風暴以至其後的經濟危機,引致不少悲劇,亦打破一些神話,包括「亞洲價值觀促成經濟奇蹟」、「諾貝爾獎得主的看法就是真理」,等等。

這是個大動盪的時代,「市場萬能」、「政府萬歲」,都變為蒼白無力的叫喊。要看的,是怎樣的市場?要問的,是什麼的政府?東亞由政府主導的「群帶資本主義」,帶來低效率、高風險和貪污;但缺乏有效調節與監管的國際金融市場,何嘗不是羊群行為、恐慌以及危機的溫床?

筆者歷來主張政府應該對經濟的長遠走向,作出適當的介入和跨層份的調協,九八年八月港府干預股市,我也有條件地支持。不過,就聯繫匯率制度而言,我卻非常「市場導向」,主張AEL (阿根廷、愛沙尼亞、立陶宛) 模式,倚靠市場參與者基於私利進行匯率套戥,來鎖定現匯匯率。我並不贊成政府落場「做莊」,單獨面對投機者和投資者。

微細決定的兩個優越條件

套戥 (arbitrage) 也者,乃利用某個產品在不同市場的差價,來無風險地賺錢的行為,其結果就是價格的同一化。這種強大的、自動化的力量,為黃金本位制及貨幣局制度提供了堅實的後盾;與倚賴政府干預的固定匯率安排根本屬兩回事。

市場參與者一見到差價出現,便立刻進行套戥謀利,此乃典型的「微細決定」(small decision)。個體的微細決定達至宏觀的均衡,體現了阿當•史密的「無形之手」的神髓;這樣的動力,能利用的自應分份利用。筆者在過去一年多關於聯匯政策的爭論過程裡,對此點有頗為深刻的體會。

但是,微細決定之能發揮作用,需要一定的前提:例如清楚的遊戲規則¾ ¾ 固定匯率,或者相對穩定的經濟環境。市場摸索供求細節和邊際變化的能力,毋容忽視。

走到另一極端,假若世界是個完全自由運作的無邊領域,海耶克 ( Hayek ) 式的市場萬能主義 (包括貨幣的自由發行及銀行的無監管經營),或許屬最優選擇。前路茫茫,未來的不確定程度很高的話,分散式的各自探索可能是降低社會成本、提升回報的理性策略。

東亞危機:中度的結構衝擊

無論如何,東亞危機引起的動盪,使經濟環境變得很不穩定。市場的信息十分混亂,往往互相矛盾,微細決定很容易便迷失方向。單靠市場的自動調節,能不能令經濟迅速脫離險境並復歸平衡,實屬疑問。

AEL模式之能鎖定現匯匯率,是因為有官方匯價作為「船錨」(anchor),市場的自利套戥力量可以展開。但東亞各個經濟體系,面對風暴來襲,匯率、利率、價格都脫軌地波動,可說「船錨」盡失。這種情況下,市場很易會出現「過籠」(over shooting) 的現象。「過籠」有時未能自我糾正,過了某些「臨界點」(threshold),會形成愈演愈烈的下降螺旋、惡性循環,政府干預因而有所必要。

香港在風暴前出現了經濟泡沫。風暴中匯率雖然無恙,惟利率急升,股價、樓價狂跌,市場訊號就如空中飄浮的氣球,搖擺不定。到後來,惡性循環甚至展現,危及金融體系,港府被迫干預股票及期貨市場,這等如是在暴風雨的大海裡,提供一個可靠的船錨,以糾正市場未能自我回復均衡的弱點。

從另類角度考察,東亞危機又沒有把現實「反轉」,將我們推向「美麗新世界」,一切要從頭開始。海耶克的個體自由探索為基礎的市場主義,看來只是種實踐意義稀薄、烏托邦的理想。

實際上,危機帶來的啟示,不難理解。個別經濟而言,問題集中於降低成本、提高競爭力,牽涉及的是經濟結構重整 (economic restructing):一方面對現存的行業進行整頓、改革,另方面是擴闊行業基礎,促進新的增長熱點。

就國際層面來說,無非世界金融秩序的調整與改進。遊戲規律本身出現嚴重的漏洞,我們又怎能認為市場參與者的自由運作,一定會帶來最優的結果呢?

無論個別經濟體系還是國際層面,所需的都是結構重整和遊戲規律的改變,單靠市場的自動調節,成數及效率皆成疑問。

結構調整彈性:政府對市場

在一些人士的心目中,政府素來是個反應遲鈍、甚至麻木不仁的官僚體系,相對於市場的靈巧多變,優勝劣敗不必多言。

不過,這次東亞危機之中,一些政府的反應卻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靈敏;更且,由它們來推行必要的經濟調整,速度比市場似乎更快、範圍更為廣闊。新加坡是一個例子;南韓則屬另一個。

經濟衰退帶來通縮 (deflation),最難處理的是勞動市場的下調;失業與工資低降,於不同行業之中產生很大摩擦,苦樂不均,影響社會士氣。新加坡政府通過官方的協調機制,一下子把勞動成本平均降低百分之十五,對所得分配的影響盡量減細,並節省提高社會整體競爭力的交易成本。

南韓則進行了規模龐大的經濟結構重整。在政府主導之下,不少企業及銀行被敕令倒閉和合併,或遵從改善管理的指示。九八年十二月,政府更與五大集團和融資者簽署協議,重力改組集團的經營。措施包括要求集團大幅削減子公司、停止跨行業的債務保證,並指定它們在不同行業裡進行提升效率的重組。

最引人注目的,算是南韓政府按照美國顧問公司Arthur D. Little的結論,指示現代集團及LG集團把它們的半導體工業合併,成為世界級的生產者。顧問主張現代集團應作新企業的大股東, LG很不高興,但政府卻施加壓力,結果, LG「自願」完全讓出製造集成電路的生意予現代。

聰明與愚蠢的政府

新加坡及南韓的例子,顯示的僅是一點道理:在國際經濟形勢出現大動盪的情況下,靠微細決定為基礎的市場自動調節,可能會有各種缺陷;而政府主導的整體及結構調整或許成本較低、效率更高。

當然,政府做的是「大動作」,市場的是「小動作」。面對當前的經濟危機,所需的動作大小,應該按照個別經濟的具體情況,客觀地研究。

政府可以是聰明的,也可以是愚蠢的;市場亦然。不過,有些時候,不通過大動作無法進行結構性調整,應付外在環境的翻騰變化。

香港經濟欲渡過難關,於二十一世紀維持增長動力,是否需要由政府作主導的「大動作」呢?筆者認為某種程度的「大動作」實在難免,政府也有重要角色扮演,但與新加坡及南韓的並不一樣。

香港經濟的挑戰

香港經濟目前的難題,乃成本過高、競爭力不足。解決的方法不外兩個 ()降低成本;()提高增值。

降低成本方面,香港的政治與經濟現實使然,不易效法新加坡,進行全面性的工資調控。至於增值,也難像南韓一樣,實施企業和行業的重組及推動,何況這些改變又可能方向錯誤。無論如何,香港政府還是應該承擔比以往更為積極的任務。

要控制成本,樓價及租金是其中關鍵。辦法大家都明白:透明的、充足的供地政策;政府應當無懼風雨 (和既得利益者的抗議),貫徹長遠的計劃。此外,香港號稱自由,其實很多行業都驕生慣養,利用內生的或賦予的市場力量,習慣了七、八十年代黃金時期的豐厚收入和利潤,這包括不少的公共事業和專業服務。

現在是它們醒過來的時候了。政府需要做的,是迅速檢討各種利潤監管機制,以及推行有效的競爭政策,保證在新時代之下,回報與效率相稱。如此做法,可能比新加坡式的一刀切宏觀操控,更為照顧微觀的市場細節。

提高增值方面,說來說去,是尋找香港經濟的火車頭。資訊科技?金融地產?中醫藥?旅遊?香港肯定不夠新加坡般決斷,堅持要搞製造業;也未如南韓一樣大膽,由政府來帶動重組半導體、化工、汽車以及金融行業。

怎樣認定香港未來的增長推動器?靠政府?還是靠市場?新加坡和南韓好像不需要太多氣力,就達至對前景的某種共識,至少是把階層及行業的狹隘利益壓住。而香港,工人抗議、資本家埋怨、特首提出一些遠景構想、高層顧問及公務員卻未全情投入......。過往自由放任的意識形態枷鎖,又阻礙政府在財稅政策方面作出突破。

近似吊兒郎當,再下去難以有大作為,那麼是否要拉倒?特區政府至少應做的,是帶引香港社會,進行一場深入的辯論,探索我們的經濟前途。

金融風暴捲起巨浪,大力衝擊著種種因循舊習,不少經濟體系 (特別是香港的競爭對手) 都嚴陣以待,並由政府帶頭來作出大膽的變革。香港素來以靈活自由見稱,但「微細決定」的靈巧,看來不足應付結構性調整的要求及挑戰,政府必須扮演更積極的凝聚、引導和推動角色。否則,我們只會愈來愈落後於他人。